生活在西安这座历史悠久的城市，是一种幸运。每天清晨沿着城墙上班，傍晚围绕城墙散步，品味城墙下花开的意蕴、流水的禅意和风光流年的神韵，当是快意人生中的一种享受。每每登临城墙，便有一种强烈的感喟涤荡胸怀——历史，留给后人的，除却伟大的建筑和工程，还有对赋役沉沉的思索和警醒。

在中国税收历史的发展中，“田赋+税+ 役”共同支撑了古代王朝几千年的延续与生存。“役”，又称徭役，分为力役和兵役两大类别，是最早的税收形式之一。作为古代税收的“三驾马车”之一，“役”关系着王朝的兴亡更替。不论是黄帝征战蚩尤还是大禹治水，不论是武王伐纣还是诸侯争霸，均离不开为之前赴后继的将士和百姓。统治阶级为了开疆拓土、宏图霸业，或是为了打造豪华奢侈的宫阙陵墓，“役”是他们的重要依靠。从旷日持久的战争、军事防备建设到建造农田水利、修筑宫殿陵园、官府手工业的劳作，一切需要身体力行的众多事项均需基层乡官从百姓当中无偿抽调。我们无从考证孟姜女哭倒长城的辛酸泪水，却可以清晰地品读司马迁笔下陈胜吴广的鱼腹丹书和星夜篝火；我们无从安抚赵国40 多万壮士的妻儿老母在长平之战后的心酸与痛楚，却可见史书上魏惠王三年围攻邯郸，赵武灵王率20 万之众五年围攻中山，孟尝君领20 万精兵五年攻荆、三年困秦的历史残酷。

秦国以赋役兴家，也因赋役亡国。“商鞅变法”后，秦国迅速崛起，横扫六国，所向披靡。但当大一统格局造就之时，本该歇息的壮士却没能回家，父母祈盼的儿女团圆未能实现。兴徭不时，南征北伐，赋敛无度，持续不断。常年二三百万的力役和兵役征调加之严刑苛法，使百姓不能平静地放定一张安稳的饭桌。

当古罗马还在为包税制的弊端一筹莫展之时，“文景之治”已经在东方开辟了一个美丽的桃花源。要维系这桃花源之美、百姓之安，正卒、戍卒和更卒仍难以回避“役”之困惑。两户当中一人服役，安定边疆打击匈奴已是王国重大事项。当帝王的雄心壮志已经不能忍受媾和与偏安时，大汉猎猎旌旗的北上与南下成为汉武帝统治时期的主基调。北到大漠、西到新疆、南到两广及海南岛的辽阔领土，需要大量的民力戍边屯田；筑明堂、垒高台，建造上林苑的工程，需要大量的力役出工；卫青、霍去病等与匈奴角逐44 年，匈奴“逃遁”的背后是壮士征伐的残阳如血。坐定江山54 年，留下“汉武雄风”的刘彻，在晚年感悟到了赋役代价之于百姓的难耐与凄凉。但百姓用血肉之躯换来的帝王宏图大略与后宫佳丽的一时之欢，岂是薄薄的一纸“轮台罪己诏”能够了却释然的？

历史不能忘却三国纷争的烽烟——流血漂橹的残酷和群雄逐鹿的马蹄回响，也不会忘却为税收历史做出过贡献的曹操，但即便创建了“租调”税制的曹操也未能解决“役”这一难题，而将其留给了一统华夏的隋文帝杨坚。这位治国奇才以其工商无税的奇思妙想，仅仅依靠田赋就实现了国富民强、经济繁荣的治国目标。更为重要的是，杨坚实施了“以庸代役”，使那些不能、不愿去服役的人通过缴纳绢帛得以解脱，而国家则以雇佣的方式来吸纳多余的劳动力，使他们心甘情愿地戍边和远征。

令杨坚没有想到的是，他的薄赋予民、奖励耕织、徭役减半在其死后仅仅14 年就遭遇了亡国的结局。立志于惊天“大业”的隋炀帝杨广，建洛阳、筑长城、打通永济渠、开凿大运河等一系列浩大工程，使数百万百姓长年累月奔于道途之上，累累白骨填充于长堤之内。三次征战高句丽使几十万精壮的武士眼睁睁惨死辽东，折损了隋朝大业的半数精气。这种视民力为草芥、视百姓为黄土的穷兵黩武，最终让王朝昙花一现。

唐初，治理者们对于“役”的征发慎之又慎，租庸调制在隋朝基础上延续并发展，“以庸代役”持续解放生产力，为“贞观之治”“开元盛世”做出了巨大贡献。然而，当李渊的唐朝奠基、李世民的贞观清明、李治的永徽之治和武则天的有效统治持续了100 多年之后，李隆基却在后期的治理中，听信宰相张说的建议，实施了兵役制度改革，将府兵制改为募兵制，使“兵”成为唐朝的一种职业并为藩镇拥兵埋下了深深的祸患，进而引发了“安史之乱”。此后，藩祸、党祸、胡祸、宦祸，祸祸丛生，大唐由盛转衰。

大唐基业在挣扎中求生，在求生中求变。杨炎的“两税法”改革，使实施千年的“对人丁征税”可以按照财产、田亩征收，其他杂税负担一并在两税当中实现。两税法的出台，使中国税收史上出现了赋、役合并的趋势，为明朝张居正“一条鞭法”的诞生奠定了基础——张居正将“役银”摊入田亩当中征收，让土地所有者承担徭役负担；也为清朝“摊丁入亩”政策的实施提供了依据——使“滋生人丁永不加赋”成为一种现实和可能。至此，“役”才真正走完了封建历史上几千年的漫漫历程，结束了百姓为之痛、为之憾、为之无力挣扎的难耐，结束了统治者为之惧、为之怯、为之轻重难以拿捏的不知所措。

值得一提的是，当年唐朝刘晏实施税制改革时，曾引市场经济法则于徭役中，在漕运改革、河道疏通、安全防护等众多事项中，以雇人服役的方式大大提高了漕运效率和信息传递速度。运用市场法则进行徭役制度改革的还有宋朝的王安石，他的“募役法”按照财产等级缴纳免役之钱，官宦人家、其他人等一律缴纳“助役钱”。这种以市场经济直接冲击徭役制度本身并改革法典的做法，在本质上冲击了封建帝王几千年大规模、经常性征发徭役的欲望和冲动，动摇了数千年“役制”的根基。

站立城墙之上，感喟历史之久远、民心之所向、改革之艰辛……

(责任编辑：高宏丽)